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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銘玉(華南地區符號學科普基地、天津外國語大學語言符號傳播與應用研究中心)
開辟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符號學之道,是中國符號學學者一直在思考并追求的目標。這關系到中國傳統符號學資源的屬性、符號學研究的意指模式以及中國符號學在世界符號學領域的地位等問題。中性符號學則為這一目標的實現帶來了契機。
大符號觀與中性概念
西方傳統的語言中心論符號觀認為,符號是由一系列差異關系的語音印象和概念印象結合而成,與外部世界無關。在此種觀念下,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是一種任意性關聯。這種符號意指方式的性質決定了符號結構的語言性質。比如,“橘子”可以指不同顏色、大小的各種具體橘子。而如林中起煙、窗戶結冰、風信旗擺、周易卦象、象形漢字等,往往不被視為真正的符號,而被視為某種類符號現象——因為它們的能指和所指之間具有一定的理據性。
中性符號學則突破了語言中心論符號觀,其研究對象是圍繞人類的生命活動展開的各種意指實踐或符號化過程,包括姿勢、蹤跡、語言、圖像、書寫、藝術、儀式、實物等各種表意方式。一言以蔽之,中性符號學所處理和思考的對象是異質符號的中間性質或跨界性關聯,尤其關注“說的”符號與“看的”符號相融合的雙重思維。這是一種多元包容的大符號觀指導下的分析和闡釋路徑。
中性符號學是針對異質符號的隔離觀而提出的符號理論。一般認為,西方理論家更習慣以隔離的眼光看待符號綜合體。以圖為例,他們要么著重圖的像似符性質,要么強調圖的指示或規約符性質,或者干脆認為語是語、圖是圖,二者完全隔離。中性符號學的“中性”追求的則是“居中”,即在語言符號與非語言符號、形式與實體、系統與過程等二元對立項中采取一個中間立場,更關注它們之間“對立性解除”而產生的種種新理論、新視野、新領域。
中性符號學的這種居中的中性化趨勢,注重消除對立、淡化界限,強調語象之間的相互解構和跨界,而不是簡單的“折中”。“中性”作為“二元對立項的中間狀態或消解方式”,既是一種“符號方式”,表現為符號本體的結構特性;也是一種“符號觀”,表現為一種理論立場。目前常見的一些網絡表情包、交通符號等,就是圖像和語符的中性合治符號——既不是圖像又不是語言,但又具有語符(文字)和象符雙重編碼性質,是對傳統圖文分治格局的一種消解。
在圖像和語符的中性合治符號中,“亦圖亦字”兩個疊加的異質符號,會使我們從直覺上無法將它們截然區分。圖文交融的標識將雙重意指壓縮在一個平面上,二元異質元素被同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這里,被圖像化的文字和被文字化的圖像,都沒有徹底走向自己的對立面,而向中間靠攏——圖文二元異質要素基于像似性融為一個整體,圖文雙重意識淡化了,而被某種整體性所取代。二元異質元素相互同化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二者異質性、跨界性和移心性的張力消失了。對立感的消失使雙方向中間靠攏,中性應運而生。
中性的語象合治觀
在大符號觀的視域中,有兩類最基本的原型符號。一類是語符,包括口語、書寫語言以及語言的各種補充替代品(如盲啞語、公共標識、數字記號等)。第二類是象符,包括各種視覺性符號(如圖像、實物、儀式、行為舉止等)。二者是大符號家族中的重要兩翼,使二者合治能夠突破傳統上要么以語言的語符號為中心、要么以非語言的象符號為中心的狹義符號觀的分治立場。中性的語象合治觀關注的是異質符號關系,主要是語符和象符的“居間性”,即語象之間既區分又跨界的合治關系。
中性符號學重點研究區分基礎上的中性跨界現象,包含著兩層意思。其一,取中融合。這是相對于“分治”而言的一個對比項,是對異質符號(主要指語象)分治對立關系的解除。其二,居中融合。這強調語象之間在本源上的融合,而不是對語象對立關系的主動解構或解除。因此,語象合治也包括“取中合治”與“居中融合”的進一步對話與合治。比如,傳統甲骨文研究將象形字的內部結構處理為字符,但語象中性觀則發現其內部有語象雙重的中性編碼。傳統漢語學將漢字看作漢語的記錄工具,而語象中性觀則把漢字看作異質于漢語的符號系統——它既是漢語的一個要素,又是基于視覺理據建構漢語的方式,因此言文關系也是一種語象關系。
中性符號學的“中性”有兩個含義:一是異質符號之間的“居間性”;二是中性符號學的“中國性”。就后者而言,語象融合、消解極性對立是中國傳統符號哲學思想的重要特征。儒家概括中庸之道的說法有,“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禮記·中庸》),簡稱“執兩用中”,即消解兩端的極性對立,采取一種不偏不倚的執中立場。在語象關系上,王弼總結道:“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融語象于一體的“象”是基礎。漢字符號的形、音、義揭示出,以象符為軸心,在圖符、音符、義符三種符號之間擺渡的中性。借此,我們可以把語象合治分為形象合治、音象合治和義象合治三種類型。形象合治符號包括:象形字、卦爻象符,傳統詩意畫或寫意畫,現代的表情包以及各種標識的設計等。電影中用來揭示事物和現象之間的內在聯系、通過感性表象理解事物本質的“蒙太奇”也屬此列。音象合治符號包括:漢字的形聲字、文人畫的詩(聲旁)畫(形旁)并置等。義象合治符號(用意符組合來表達形象)包括:指事字、會意字、詩中有畫以及現代的語象敘事等。
東西對話與文明互鑒
關于“中性”,巴特認為其是“破除聚合關系之物……即通過一個第三項……甩掉、消除或反制聚合關系的僵硬的二分法”,洛特曼根據文化編碼方式的不同將文化符號分為約定—離散的語言符號和圖像—渾成型的形象符號,其他一些西方學者(如德里達、福柯、鮑德里亞、米歇爾等)也對語象的中性跨界問題進行過探討。但是,這些西方符號學的中性傾向,多表現為一種反語言、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后現代學術思潮,重在“解構”而并未形成以建構“中性”為核心范疇的符號學理論。而以漢字“六書”中語象“居中融合”為基本原則的中性符號學,顯然有別于以破除二元對立為特征的“取中融合”西方中性符號學思潮。并且,中性符號學的合治觀,不僅強調語象合治(在區分基礎上的融合),也強調東方的“居中融合”與西方的“取中融合”之間的合治。
一般認為,純粹的圖像符號是反概念的,主要是像似性地再現現實物象;純粹的書寫符號是反物象的,主要是抽象性、約定性地代表某個語言概念。而中性符號學的要義,則是消解圖像符號的像似關系與語言符號約定關系之間的界線,在象符號中有言符號的約定編碼,在言符號中有象符號的編碼,最終產生一種“合治文本”。換言之,中性符號學提供了一種渾成型的符號意指方式。這種意指方式,既包含了西方的跨媒介、多媒體、多語式、語象敘事等符號學精髓,又吸納了中國古老的“中和”“意象”等哲學傳統。它介于視覺圖像符號的像似性和語言符號的約定性中間的意象性理據原則:按照可視、可感、有理據的方式呈現抽象的義理和觀念,同時又“忘掉”或掩藏了這種理據性。總之,中性符號學是一種具有東方特征的符號學范式,是一種基于東西對話、文明互鑒的符號學模式,具有廣闊的發展前景。
